「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中東政治的角力場上,「巴勒斯坦大和解」如何粉碎人民的建國夢?

巴勒斯坦長達十年的內部分裂局面,有望劃上句號。10 月 12 日,位於約旦河西岸,由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所領導的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下稱法塔赫,Fatah),和控制加薩走廊的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組織(下稱哈瑪斯,Hamas),在埃及首都開羅簽署和解協議。哈瑪斯同意交還加薩走廊所有行政權,以及與埃及接壤的拉法邊境控制權予自治政府。
自從 2007 年雙方爆發嚴重衝突後,法塔赫就失去了加薩走廊的控制權,兩個政府各自為政,維持至今。這次和解,對於長期關注以巴衝突的人來說,十分振奮。
事實上,在這分裂的十年間,雙方都一直進行與今次相同類型的和解,惟最後均以失敗告終,例如 2008 年的沙那宣言、2012 年的多哈協議、2011 年及 2014 年的開羅協議等等。因此,這次和解只不過是此前談判的延續而已。
縱使今次和解看似成功在即,但和解之路不但仍舊步履蹣跚,而且巴勒斯坦問題又因而愈趨複雜。因此,是次大和解並不算是天大喜訊。
在了解為何這次和解無助舒緩巴勒斯坦內部矛盾之前,必須先問的或許是:這次和解和過往有何不同?
時移世易,中東區域政治形勢的變化,為各位「持份者」提供了更大的誘因,推動是次和解。理論上,這次法塔赫與哈瑪斯和解是多贏的方案;但現實上,對於巴勒斯坦的未來而言,卻不是一個理想的棋步。
法塔赫與哈瑪斯達成和解。圖/美聯社
不情願之下的和解?──和解背後,法塔赫的威迫與制裁
自從哈瑪斯從法塔赫手中取得加薩走廊控制權以後,加薩走廊大部分時間都處於被封鎖的狀態,國際組織只能有限度的運送救援物資,加薩居民也只能透過與埃及間的地道掙扎求生,生活雖然拮据,但勉強能夠支撐下去。
然而,在數月前,另一邊的西岸政府突然對加薩地帶實施異常嚴厲的制裁,使加薩的經濟民生瀕臨崩潰邊緣,甚至引發人道危機。今年 6 月初,以色列答允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總統阿巴斯的要求,對加薩走廊減少 40% 的電力供應,造成加薩境內缺電。
此外,在今年 7 月初,於加薩走廊營運的法塔赫公營機構,更突然解僱超過 6000 名公務員,令本來已經深受斷電制裁打擊的加薩走廊雪上加霜。這由自治政府總統阿巴斯勒令的制裁,旨在對哈瑪斯政府施壓,動搖其在加薩走廊的管治。所以,今次和議的迫切性與過往不盡相同──這就是今次法塔赫和哈瑪斯和解的重要背景之一。
關注以巴衝突的自由記者 Ramona Wadi 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次和議只是建基於威迫,並非由巴勒斯坦人民的自由意志促成的。哈瑪斯在窮途末路之際,與法塔赫議和,未來合作基礎只會十分薄弱。即使西岸政府日後能夠順利成章,在加薩走廊恢復全面管治,也未必能在加薩走廊的人民或在哈瑪斯強硬派中建立管治威信。
區域形勢的轉變:所謂「和解」,只是大國競利的戰場
除了阿巴斯的制裁,鄰近區域大國──尤其是埃及的利益計算,也是成就此次和解的契機。埃及不但是今次哈瑪斯和法塔赫和解地的東道主,更是最近和談事件發展的關鍵國家。
加薩走廊對埃及來說是一個威脅。在 2011 年阿拉伯之春上任的埃及前總統穆爾西,所屬的自由與正義黨,是由穆斯林兄弟會組建而成的,而實際上,哈瑪斯是穆斯林兄弟會在巴勒斯坦的分支。
2013 年,穆爾西被軍方廢黜,親軍方的現任總統塞西上台,並對加薩祭出關閉邊境的禁令,與哈瑪斯對立。此舉除了是對抗前朝在境外的影響力之外,埃及更聲言是為了防止在西奈半島的伊斯蘭國恐怖分子,走私武器到加薩境內及遊走兩地。
加薩走廊也是埃及的戰略要塞,因此,伊朗與哈瑪斯的關係,之於埃及也十分關鍵。伊朗一直是哈瑪斯的最大支持國及金主,雖然雙方曾因敍利亞內戰立場不同,令伊朗一度終止對後者的財政資助,但在斷電危機前一個月,伊朗已在黎巴嫩的會面中,恢復了資助。伊朗在加薩的影響力,無疑引起埃及的戒心。
除了伊朗,今年 6 月,「斷交事件」的主角卡達與哈瑪斯的親密關係,同樣成為了埃及的隱憂。在斷交事件中,埃及與沙烏地阿拉伯及阿聯酋為伍,公開與卡達斷絕外交關係。事後,伊朗公開站在卡達的一方,使中東兩大陣營逐漸壁壘分明:埃及及沙烏地阿拉伯對抗伊朗與卡達。
卡達與伊朗一樣,與哈瑪斯過從甚密,例如在過去 5 年,卡達一直積極支助加薩走廊重建,而哈瑪斯政治局領導人馬夏爾(Khaled Meshaal)更自 2012 年起,在卡達接受庇護。
為了抗衡敵對陣營在加薩的影響力,埃及看準了今次加薩陷入窘境的時機,決心一改與哈瑪斯敵對的關係,轉而利用軟性與合作的手段,試圖透過外交,解決以上提及的國內安全及「戰緣」政治的威脅。在斷交事件發生後,埃及曾對哈瑪斯政府雪中送炭,把近一百萬公升的燃料運送到加薩走廊,暫時舒緩了電力供應緊張的局面。
其實在這數個月,埃及已經不斷在背後介入和解進程,欲透過和解達到更多符合自身利益的合作條件,例如埃及同意開放拉法邊境,但由阿巴斯政府總統衛隊親自接管邊境的條件,反映出埃及對哈瑪斯的不信任。
更有甚者,埃及作為這次和議的中介者,成功削弱了敵對的伊朗,以及與自己站在同一陣線的沙烏地等國在加薩的影響力,無疑是場漂亮的外交勝仗。
阿拉伯研究與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 Dana El Kurd 早前在《外交》撰文,認為後阿拉伯之春的的中東政治環境,使得加薩問題愈趨複雜,這次的和議,便是明證。
從阻撓到守勢──以色列態度,成為和解的關鍵因素
這次和解的成功與否,以色列亦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
過往,法塔赫與哈瑪斯多次和談失敗,除了在舉行國內選舉及承認以色列上未能達成共識之外,另一阻礙就是以色列本身。以色列除了視哈瑪斯為武裝恐怖分子之外,亦為了易於駕馭巴勒斯坦,希望分而治之,反對法塔赫政府及哈瑪斯政府達成和解。
但現在局勢卻今非昔比。
縱使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的政府愈趨右傾,以色列政府亦不會公開反對是次和解,可能原因有四:
第一,避免新一輪的暴力衝突。加薩走廊已經深受斷電危機困擾,若以色列公開反對和解的話,有機會挑起哈瑪斯的神經。
第二,和解尚有很多棘手問題仍未解決,例如加薩政府公務員的去向問題、國內選舉問題、哈瑪斯會否解除武裝及其卡桑旅(Al-Qassam Brigades,哈馬斯的下屬武裝部隊)的問題,所以以色列政府情願靜觀其變,等待他們不攻自破。
第三,美國的態度與影響。即使川普上台後,美國外交政策混亂,但亦希望以巴衝突有正面進展。
第四,以阿關係的進展。近日公開承認與埃及盟友沙地阿拉伯皇儲薩勒曼見面的以色列政府,亦樂於驅趕伊朗在加薩走廊的影響力。
因此,以色列政府不會公開譴責是次和解,但卻為此設下了條件,例如要求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放棄武力、接受 1993 年達成的《奧斯陸協議》,以及要求哈瑪斯解除武裝等等。
和解後的政府之於巴勒斯坦人民,是輸是贏?
對不少「持份者」而言,這場大和解的確是一項多贏的方案,唯獨哈瑪斯在整個和談過程中一直處於劣勢。在和解後,哈瑪斯的未來道路將何去何從?
若在下一輪談判中確定舉行國內大選的話,哈瑪斯仍然有勝算,走入建制,挑戰法塔赫。根據巴勒斯坦政策和調查中心(PCPPSR)在 9 月中所做的民意調查顯示,約 60% 約旦河西岸的受訪者,以及 80% 的加薩走廊受訪者要求阿巴斯辭職,由此可見,阿巴斯政府的民望之低,已是不爭的事實。
然而,如今雙方談判內容只流於表面的民生及行政事務,是否舉行國內選舉,成為了雙方之間的避忌,亦是過去衝突及和談失敗的原因之一。比如 2006 年哈瑪斯在立法委員會選舉中壓倒性擊敗法塔赫,繼而爆發武裝衝突導致分裂局面,便是顯例。這次和談能否在這方面達成共識,仍然懸而未決。
假如日後真的舉行國內大選,成功擊敗法塔赫,哈瑪斯也必定要拋棄以武力解決以巴衝突這條底線,方能越過以色列這一重大關卡。到時候,哈瑪斯就逐漸成為「第二個法塔赫」,失去了武力抗爭的初衷,亦失去了組織的自我認同及存在的價值。
昔日強硬的哈瑪斯慢慢轉變成另一個溫和的法塔赫,是所有「持份者」樂於看見的結果。對埃及陣營來說,哈瑪斯及其路線的崩潰,代表著伊朗陣營在加薩地帶已經毫無立足之處;對以色列來說,更是不費吹灰之力,就令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歸順。
總括來說,今次的和談對巴勒斯坦而言,只是「走一步,算一步」的權宜之計而已,長遠來說,對整個巴勒斯坦抗爭運動都有負面影響。
現今的巴勒斯坦的局勢,完全在中東列強的掌握之中,和解成為了各國追逐利益的戰場,連甚麼時候恢復對加薩走廊的電力供應,也未有確實時間表,這種情況下,怎能寄望將和談建基於巴勒斯坦人民的利益呢?
哈瑪斯與法塔赫的「和解」向前一小步,巴勒斯坦的「建國夢」卻退後一大步。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中東列強在這大棋局中看清利益關係,然而巴勒斯坦人民,卻不斷迷失在對立的歷史分岔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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