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穆斯林雄視歐洲」──歷史上,伊斯蘭世界如何看待基督教歐洲?

伊斯蘭國的殘暴齷齪、摧毀文物,「成功」將野蠻、文化枯橾、不文明等刻板印象,與伊斯蘭教連結,成為了伊斯蘭文明的代名詞。然而,大家曾否聽過,在阿巴斯王朝的伊斯蘭黃金時期,穆斯林的哲學、科學等知識,比起當時的歐洲更兼容並蓄、百花齊放?
阿拉伯之春席捲中東與馬格里布,突尼西亞的星星之火燎原大地。戰火四起,繼而令流離失所的難民逃至他鄉。也因此,毗鄰的歐洲首當其衝,面對空前的難民危機,每天都在接納與拒絕收容難民之間拉扯著。但是,大家知不知道,在中世紀到近代的伊斯蘭世界(包括中東、北非馬格里布及波斯)反而是歐洲難民的收容者?
伊斯蘭國的殘暴齷齪、摧毀文物,「成功」將野蠻、文化枯橾、不文明等刻板印象,與伊斯蘭教連結,成為了伊斯蘭文明的代名詞。然而,大家曾否聽過,在阿巴斯王朝的伊斯蘭黃金時期,穆斯林的哲學、科學等知識,比起當時的歐洲更兼容並蓄、百花齊放?
以上被忽略了的歷史脈絡,可以從歐洲與伊斯蘭世界的關係史中尋找端倪。
伊斯蘭世界對歐洲的態度十分微妙,一方面覬覦對方,欲把歐陸變成真主之地,一方面對歐洲的了解卻微乎其微,並刻意表現出冷漠的態度。此外,看似具侵略性的他們,實際上比我們想像中更包容多元文化及不同種族,多數人並不知道伊斯蘭文明深受古希臘文化影響,有另類史觀更把古希臘文明視為他們的始祖。
曾任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中東史教授、普林斯頓大學道奇近東研究基金會榮譽教授的中東史權威柏納·路易斯(Bernard Lewis)著有《曾經,穆斯林雄視歐洲》(The Muslim Discover of Europe)一書,梳理了以下問題:到底古時的穆斯林秉持著怎樣的世界觀?伊斯蘭世界與基督教國度是如何交流?歷史發展如何改變了穆斯林對歐洲的態度?
閱畢此著,可能會顛覆了你對基督教世界與伊斯蘭世界之間關係的想像。
穆斯林的世界觀:沒有國族概念的宗教共同體,欲征服「不信道者」的歐洲
不管是阿拉伯人、波斯人、或是柏柏爾人,信仰穆斯林宗教的人都會自稱作穆斯林。真正的差異在宗教,而地域、種族、膚色與國家對他們來說都不太重要。也因此,伊斯蘭世界是一個宗教共同體,國族概念較淡薄,故能不受疆域所限。
這種區分我者與他者的身份認同準則,源自穆斯林的世界觀。「伊斯蘭家族」是指信仰伊斯蘭宗教的世界,對立的「戰爭家族」則泛指非穆斯林,即被視為有著敵對信仰的群體。在兩者的中間,亦存在著「盟約家族」,即兩者成立了契約關係,不信道的國家承認穆斯林的宗主權並納貢。
一般而言,除了歐洲的基督教徒之外,還有其他不信道者。有的相距太遠,比如東方的佛教徒與印度教徒,穆斯林對此不太重視。比較貼身的就是祅教(即波斯拜火教)及猶太教,但由於中世紀時他們的影響力不大,且都失去了政權,因此不被視為「戰爭家族」,反而把他們定義為「協定之民」(Dhimmis),意指只要他們接受伊斯蘭政府的管治與履行交稅等義務,便會受到包容。
有趣的是,在許多處理非穆斯林社群的稅務或其他事項的相關文獻中,官方慣常用語是「不信道者和猶太人」,由此可見,猶太人在穆斯林眼中有一定的地位。
「伊斯蘭家族」的界限因信仰傳播而不斷擴張,對穆斯林來說,歐洲是不信道者最大的疆域,因而一直對它們虎視耽耽。
自公元 7 世紀伊斯蘭教創教以來,穆斯林多次進軍歐洲,例如發生在公元 732 年的圖爾戰役,當時倭馬亞王朝從現今西班牙的伊比利亞半島揮軍直上法蘭克王國的大門,惟被法蘭克悍將「鐵錘查理」擊敗,成功阻止了穆斯林勢力向歐洲擴張。到了 15 世紀鄂圖曼帝國成立後,鄂圖曼人秉持著穆斯林的世界觀,視歐洲是聖戰的疆土。
在 1453 年攻陷君士坦丁堡後,「征服者」穆罕默特二世蘇丹於 1480 年拿下了奧特朗托海峽的意大利海港,然而此征服大業因蘇丹歸真而中斷,不然就差點改寫文藝復興的歷史。其後,鄂圖曼帝國於 1528 年及 1683 年兩度圍攻維也納,但均以失敗告終。由此可見,書名道出了穆斯林對歐洲的那種的征服心態。
值得留意的是,穆斯林整體上對歐洲沒有多大的認識,甚至乎沒有興趣了解。他們都知道歐洲人是基督信徒,這便足夠了,畢竟對他們來說,基督教不是新事物。再加上,在中世紀時,穆斯林抱持著超凡的優越感,一般都認為北方的白種人是文明未開化的人種,因此對基督徒沒有很大的興趣。即使其後因多次十字軍東征及西班牙的「收復失土運動」而令雙方的交流變得頻繁,穆斯林對歐洲的認識還是十分顯淺的。所以,雖然伊斯蘭世界與歐洲只有一海只隔,但對他們卻幾乎是一無所知。
圖/Flickr@J Stimp CC BY 2.0
穆斯林避忌與歐洲直接交流,假手於猶太人及改宗者
即使穆斯林視不信教者的歐洲基督教諸國為敵人,基於政治現實,雙方大部分時間都建立了互相容忍的關係,保持相對和平的狀態。亦因此,來自戰爭家族的非穆斯林可以獲發通行證(Aman)到訪穆斯林世界,從而推動了兩者之間在經貿及外交上的交流。這種通行證制度,成為了一種互相交流的合法慣例。
然而,穆斯林到歐洲基督教諸國卻沒有此種通行證制度,因為穆斯林視與非穆斯林的交流為不潔淨之舉,有失身份。因此每當有必要為通商或是外交到歐洲走一趟時,穆斯林多數會把此任務委托給伊斯蘭世界的「協定之民」、改宗者或是難民。
事實上,中世紀末期在歐洲各地興起的反猶太主義,使不少猶太難民逃到伊斯蘭世界,成為了通譯官或是通商的中間人。對穆斯林的好處而言,一來這些基督徒和猶太人在歐洲的社會聯繫較多,二來可以讓穆斯林避忌與歐洲直接交流。
早期穆斯林在外交、經貿、文化上與歐洲的交流概況
在外交方面,近代以前,關於穆斯林出使歐洲的記錄只有零星的文獻記載,唯一留下較多史料,就是在公元 953 年科爾多瓦哈里發國派遣到神聖羅馬帝國的特使團,反映了當時穆斯林不願意到歐洲的情況。就算到了鄂圖曼帝國的年代,都不太重視與歐洲諸國的交流。例如,在 1607 年鄂圖曼帝國只是派遣了職級等同地方首長的侍從官出使法國,帶了一封鄂圖曼蘇丹的國書給亨利四世。所有的官方記錄,都只是特使團的活動報導,更不要說特使團會對歐洲的政治形勢情況進行分析或是詳細描寫。
在與歐洲的經貿交流上,早期的文獻仍是有所記載的,此前提到科爾多瓦哈里發國派遣到神聖羅馬帝國的特使團中,有一位名叫伊本·葉爾孤白的猶太人,便對現今德國與法國境內的經濟情況留下了零散的紀錄,例如在歐洲發現了撒馬爾罕(於現今烏茲別克)的貨幣等。
當時歐洲只有三種東西吸引穆斯林的眼球,就是斯拉夫尼亞的奴隸、法蘭克的武器及英吉利的羊毛。總括來說,雖然兩地一直存在著經貿交流,但有關西洋經濟的資料,大部分穆斯林仍然不太清楚,而且到 19 世紀以前更沒有一本經濟書被譯成阿拉伯文、波斯文或是土耳其文。
在早期與歐洲的歷史文化交往上,古希臘文化對伊斯蘭文明的確影響深遠,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始於公元 8 世紀阿巴斯王朝的「伊斯蘭黃金時期」。當時翻譯了大量希臘文或是古敘利亞文的著作,範圍覆蓋了哲學、科學等知識範疇。
以哲學為例,當時所翻譯的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的古典哲學作品,掀起了伊斯蘭哲學的思潮,使穆斯林嘗試從理性與宗教兩者之間協調,代表人物有伊本·西那及伊本·魯世德等哲學家,他們甚至對不少著作如《理想國》、《形而上學》等進行批註。這些工作對後來著作再譯為拉丁文、回傳至歐洲,以及之後出現在歐洲的文藝復興,均有很大貢獻。
但是,這類文化交往並不與時並進,而且穆斯林對歐洲歷史和文化的了解依舊十分簡單:
17 世紀末,鄂圖曼學者阿提布·伽勒比寫了《有關希臘人、羅馬人和基督徒的歷史之釋疑》一書,介紹歐洲的政治制度及各國,但內容比較瑣碎──比起歐洲人書寫鄂圖曼的歷史與制度方面,穆斯林的進度落後了一個世紀。再加上,穆斯林以中世紀的概念介紹基督教,對當時已經發生的宗教革命、新教從羅馬天主教分裂等史實一無所知,唯一論述歐洲較深入的文獻是 14 世紀末突尼西亞大史家伊本·赫爾敦的《歷史緒論》,探討了當時歐洲的理性科學與哲學概況。
雖然早前穆斯林受到古希臘文明的影響,但總體上,穆斯林對歐洲事務認知仍十分滯後。
伊斯蘭國度的衰落 ,迫使穆斯林了解基督教歐洲
早期的十字軍東征,的確增強了穆斯林與基督教歐洲之間的聯繫,但如上所述,穆斯林除了抱持軍事征服的心態外,對歐洲的了解仍膚淺且缺乏興趣。
到了 17、8 世紀後的歷史發展,改變了穆斯林對歐洲的冷淡態度,漸漸崛起的基督教諸國,讓穆斯林慢慢感受到威脅,這可以從通商關係的轉變開始談起:
第一,本身一些經濟作物如咖啡是中東出口歐洲的主要商品,但其後因為歐洲諸國(如法國及荷蘭)開始在新世界建立殖民地,並在該地大量種植咖啡豆再以廉價出口,從中東手上搶去了很大的市場;第二、隨住航海技術的發達,歐洲諸國得以在印度等地建立貿易據點,打破了鄂圖曼帝國壟斷歐亞貿易路線的局面;第三,工業革命使歐洲的生產擴大,降底成本,使價廉物美的歐洲入口商品對穆斯林世界的經濟造成衝擊。所以,經濟的威脅挑起了伊斯蘭世界對歐洲的警惕。
比起通商關係的轉變,政治及外交關係的轉變可能影響更大:
17 世紀末,鄂圖曼帝國於大土耳其戰爭中敗給歐洲諸國,並在 1699 年簽署了卡爾洛維茨條約,從此失去匈牙利及西巴爾幹。這是鄂圖曼帝國首次向歐洲各國割讓土地,但這衝擊對徐徐走向腐敗的鄂圖曼帝國仍不夠大。
到了 18 世紀後半葉,因鄂圖曼帝國敗給俄羅斯,而在 1774 年簽訂凱納甲湖條約,除了令俄國獲得黑海的出海口,更使鄂圖曼帝國失去了克里米亞。到了其後拿破崙佔領埃及,正式讓穆斯林感受到西方意識形態的威脅。而這種威脅,是史前無例的。
鄂圖曼帝國初見衰落的徵兆,除了令穆斯林主政者改變對基督教歐洲的態度,不再單純地與他們敵對,而是視之為可以合作的對象,更開始出現「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觀念,主動學習歐洲語言及知識。在 18 至 19 世紀初期,鄂圖曼帝國開始盛行法語,而軍事院校更招募操法語的教官。總之,此前的伊斯蘭世界對基督教歐洲只有軍事征服的雄心,卻鮮有意欲了解對方,最後歷史的洪流終於成功迫使伊斯蘭世界對歐洲事情提起興趣。
路易斯在《曾經,穆斯林雄視歐洲》一書中勾勒了由中世紀到近代伊斯蘭世界與基督教歐洲的關係,但主要是從穆斯林的角度為出發點,描寫了他們對歐洲的觀點與態度。正如引言所指,穆斯林雖具侵略性,卻有意想不到的包容;雖如歐洲般受到古希臘文化影響,但卻對歐洲事情不太感興趣。
此文章只論述了筆者認為重要的部分與見解,太多重點未能盡錄。讀者閱畢此著,可能對伊斯蘭世界和基督教歐洲的微妙關係,有更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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